一树桃花开

在我还小的时候，奶奶院子里种了一颗桃树，那颗桃树不大。春天刚刚发出嫩芽，待它开花，稀疏的几朵花挂在树上，给那时贫穷的院子增添了些许色彩。夏天的晚上我常和奶奶坐在桃树旁听奶奶讲她过去的故事，那时不懂生活中的酸甜苦辣，只是朦胧的听着奶奶讲她的艰辛往事。那时的桃树没有长大，几年都没有结果，等我长大，奶奶变老，桃树也变得粗壮，每年春天，桃花越开越多，桃子也越结越大。前几年奶奶走了，奶奶一生苦难，却有幸高寿，98岁高龄去世。奶奶在世时跟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咬着牙的活着，任凭别人怎么欺负都不能在乎。我的奶奶，善良了一生，苦难了一生，最后临走时却是很幸福的离去，因为她养育了4个儿女，以及十几个孙子外孙，都已经长大成人，成了她的骄傲。她再不用委屈活着了。

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个老婆，爷爷是地主，因为有点文化，脑子灵活，给家里置办了点东西（据我妈妈说在我们村上市口好的位置都是我家的）文革后被判为地主。爷爷前面两个老婆都去世了，奶奶进门后也过了几年舒服日子，在爷爷被判为地主后，经常接受批斗，再加上身体不好，在我爸爸11岁时去世了。我爸爸是家里老大，下面还有个姑姑，两个叔叔，爷爷给奶奶留下了四个年幼的孩子就走了。挂了地主帽子的我们家，除了接受村里的批斗，还不让奶奶去生产队挣工分，不让挣工分，意味着家里就没有粮，几个孩子就没有吃的，年轻的奶奶煎熬啊。她说总不能饿死吧，她去求生产队长，虽然都是一个村，但是奶奶说当时的队长坏啊，就见不得我们一家人活着，把我们家给抄了，翻出来值钱的东西带走，还把爷爷留下的地给拿走占为己有，奶奶不敢吭声，她知道，她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斗不过这些人，就只能任由别人来抢，只要不伤害孩子就行。至今妈妈都在说当时的奶奶没有出息，都让别人欺负成那样了，也不敢吭声。家里的东西都让奶奶给弄丢了的话。我都会反驳妈妈，在那个年代，换成是你，你也会做跟奶奶一样的选择，咬着牙活着，才能保证孩子活着。别人要抢你只能看着，你去拼命，别人打死一个地主，就跟打死一个苍蝇一样简单，剩下几个孩子怎么办？我一点不觉得奶奶懦弱，反而觉得她很伟大。

在没有工分，没有粮食的情况下，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饿得面黄肌瘦，姑姑都饿得在床上起不来，奶奶这时想到了去要饭。她一手牵一个叔叔，肩上扛个布袋，布袋里装着破碗，天不亮就拖着小脚往县城走去。县城距我的村庄约5公里多，每天奶奶跟两个叔叔为了吃到点东西都会这样步行往返县城去要饭。到了县城才发现要饭也没有那么容易得，到了别人家门口，别人都赶，走开走开，死要饭的，类似的话，都听的太多了。那时的穷人多，到了县城才发现要饭的，比吃上饭的都多。奶奶说，她也胆小，人家一骂她就害怕，怕人家打她。但是看着两个叔叔，想着躺在床上的姑姑，她只能硬着头皮说，行行好吧，给一口饭吧，孩子饿。甚至在阔气人家的门口跪下，但往往这样，也是很少能要到东西。奶奶看到别人倒洗锅水时，里面也有点油星和食物的残渣，便带着叔叔去地上捡，叔叔们看到这些食物残渣都激动的趴在地上舔，还跟奶奶说真香。奶奶说，她不愿意想要饭的经历，一想就想哭，但又忘不掉。有时碰到别人正好要倒洗锅水，奶奶就求人家倒到她的破碗里，但是有的人心好的会倒奶奶碗里，有的人就是不肯倒，还会骂奶奶臭要饭的，滚。就这样要饭的奶奶在县城经历了比在村里更惨痛的折磨，每天去要饭都在被骂，甚至被打，但是为了四个孩子，她都忍了，她跟自己说咬着牙必须得活着把孩子养大。爸爸年纪大点后，也能跟着别人外出做点活，赚点钱，养活着家。

改革开放后，地主帽子也摘了，家里也分了点地，奶奶不再出去要饭，带着几个孩子种地，因为大叔叔没有赶上机会，那时地主家的孩子不允许读书，大叔叔因此一生气精神就失常了，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婚。姑姑和小叔叔赶上地主帽子摘了后读书，奶奶说，我就是累死也要把这两个孩子都供成大学生。奶奶不识字，她说为什么那时候那么大的决心让姑姑和小叔叔读书，因为她被欺负怕了，她这辈子活着的希望就是等到别人不再欺负她，她的孩子让她扬眉吐气。姑姑和小叔叔没有辜负奶奶的希望考上了大专，一家出两个大学生，在那个年代还是很少的。奶奶说，她咬着牙活着是值得的，村里没有一个人没有欺负过她这个寡妇和四个孩子，但是她不记仇，都可以过去，她说记仇你就没法活着，太难了。奶奶的过去，代表了那一代人的艰辛往事，我没有文笔把她写好，甚至我还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理解她。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，我为奶奶感到骄傲，在那个活着都不容易的年代，奶奶带着四个孩子活着了，还活的很好。奶奶用她的艰辛换回了我们的今天，她咬着牙活着的精神也是一直影响着我。就像院子里的桃树，只有经历了风吹雨打，才会稳稳的扎根，发芽，才会让我们看到那一树的桃花。

我跟妈妈鲜少联系，因为她重男轻女。她同样育有四个子女，我上有哥哥，姐姐，到生我时她是想要个男孩的，结果我生下来是个女孩，她就很不开心，就把我扔给了奶奶养。过了两年，她如愿生到了弟弟。她与奶奶不同，她一生要强，想要什么争也得争过来，打架都得争。她的一生我觉得是彪悍的。爸爸懦弱，老实，家基本上都是妈妈在领着往前走。所以她常抱怨嫁给爸爸委屈，太穷，来到我们村上发现人人都欺负我们家，什么都没有，生我哥哥时，别说吃个鸡蛋，连个红糖水都没有，太穷了。她生完我哥哥，因为不舒服去医院看，那时的医院就是小门诊，村里的医生也不问清楚就给她挂水，连着挂了几天水，因为药物过敏，全身肿涨，昏迷，醒来连人都不认识了。妈妈说肿的个脸都有猪头那么大。爸爸就拉着个板车把妈妈拉到县医院，县医院说看不了，让到市医院，爸爸就跟姥爷去借钱，当时的县医院用救护车把妈妈送到市医院。到了市医院医生诊断为因为药物过敏导致的尿毒症，那个年代的医疗技术是治不好的。医生说建议回家，救不好了。那时的妈妈只有20出头，姥爷和爸爸求医生给妈妈治，医生说真的无能为力，这时的妈妈已经疯傻，在医院里不穿衣服光着身子大跑大闹，病房里挂水也挂不住，医生开了几天药，说回去准备后事吧。无奈爸爸和姥爷就拉着疯傻的妈妈回来了。这时村里看热闹的人很多，都在笑这家老大刚娶了媳妇就要死了，比过年都热闹，村里都在看疯傻的妈妈如何死去，留下不满月的孩子怎么活。就这样在村里人围观下，妈妈非但没死，肿也在慢慢消，半年后竟然奇迹般好了。这个消息传到市医院的医生耳朵里，他还特意写信让姥爷带妈妈去复查，他说尿毒症不可能好，确诊的是尿毒症怎么能自愈。姥爷带着妈妈去了市里医院复查结果确实好了，这样的奇迹就发生在了我妈妈身上。而后妈妈相继生下来我姐，我，我弟。每每想起这件事，我觉得不可思议，尿毒症放到现在也是绝症，妈妈能自愈，我觉得一定是老天开眼，给这个苦难的家庭一个机会。所以我常感恩上苍，否则哪有今天的我。妈妈好了以后，带着爸爸干，爸爸出去做苦力，妈妈就把家里的地种好，家里的日子也越过越好，爸妈跟奶奶分了家，单独在外面盖了院子，就是我现在的家。经历了妈妈大病，没几年就分家又盖新院子，也跟妈妈的勤劳分不开的。我跟弟弟出生后，因为计划生育，我弟弟超生要罚款，我们家没有钱，计生所要把我弟弟抱走，妈妈拼死跟他们抢出我弟弟。妈妈说，只有我死在这里你们才能把我儿子抱走。那一年的某一天，年幼的我们，懦弱的爸爸，围观的村民，以及计生所的人在我家里当着我们的面爆打妈妈，我们在哭，围观的人在笑，妈妈死死抱着弟弟，被打也没有坑一声，那些暴徒打累了，拆了我家一扇门走了。这个画面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永远的痛，我至今记得带头来我家打我妈妈的人的名字，他是我童年最恨的人。幼小的我曾经想长大了，我要杀了他。贫苦的家庭，太容易种下仇恨的种子，贫苦家庭的孩子，从小就明白活着的不易。小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走出村里去，我要有出息，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家的人，都得因为我而另眼相看。因为计划生育我跟弟弟都没有分到地，但是还得交公粮，那时地少公粮多，一家人吃饭也是很困难，就靠爸爸在外做苦力赚点钱。

我的童年里，我记得我家里一年四季吃的都是死面馍，白汤，玉米面馍，萝卜干，没有见过菜。我弟弟因为营养不良，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太多，妈妈那时想着给我们改善生活，得给我们弄点菜吃。有一次她听说隔壁的村有人种卷心菜，妈妈就拿个袋子过去了，早上别人收菜的，会扔掉烂叶子，妈妈就跟人家菜农说，家里地少，孩子要吃饭，能不能捡点烂叶子带回家吃，菜农看烂叶子也没有用就让妈妈捡回来了。那一天，是我今生味蕾的最美回味，我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菜，妈妈把烂叶子回来洗干净，给我们烧了咸汤。就是把菜放锅里炒下，那天妈妈放了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油，跟卷心菜炒几下，锅里放进去水，烧开，再活点面，放点盐巴，咸汤烧好了，我们四个狼吞虎咽。至今我看到卷心菜，都有特殊的感情，我喜欢吃，因为它是妈妈当时给我们留下的最美的童年回味。

我与妈妈感情一般，但是不影响我佩服她的一生。她的四个儿女，也走出了两个大学生，今年63岁的她，身体健康，在村上自己开了包子铺，在她的带领下，我们家在村上没有人瞧不起，反而都很尊重她，因为她为人善良，你对她好，她就对你更好，你对她不好，她也不理你，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，在村里几十年的积累下了好人缘。她常说，我就不信了，我非得把这个家过好，我不欺负别人也不会让别人欺负我。是的她做到了，这个家从过去的一贫如洗，到今天的越来越好，除了奶奶的付出，也有她的功劳。

因为妈妈重男轻女，我早早辍学打工，我只有初中学历，这一直是我心里的痛，也是我对她的恨。我理解她的无奈，以及家里的困苦，但是也不能接受自己辍学的事实。所以我远嫁，三十岁前几乎不理她。十几岁外出打工，细数下我的打工路，从烟台，到大连，到济南，到珠海，到上海，十几年我一个人走南闯北，再到中间。个中苦痛只有自己懂，每当想起走过的路就会愈发的恨妈妈。现在我年近四十，越来越理解她的不易，这个家庭的不易，生活的不易，也就越来越理解她。就像奶奶院子里的桃树，桃花开了，有的花朵开的大点艳点，有的就小点，没有那么出彩，那是因为树根没有办法均匀的给予每朵花营养，才导致花朵开的不一样，我想树根也许也有树根的无奈吧。就像我的妈妈，她放弃了我，把哥哥姐姐弟弟供养成才，或许她真的没有那个能力，她吃的苦我都看到了，她真的顾不上我，这或许就是她的无奈吧，我理解她了。

年近四十的我，生儿育女，这几年生活过得中规中矩，想掀起浪花，又没有那个能力，也时时忧虑，却没有头绪。我与奶奶妈妈不同的年代，想法总也不同。奶奶说她要咬着牙活下去，为了她四个孩子，妈妈说她要活好，同样为了她四个孩子。我想活的更好，同样为了我的孩子，想打破这种中规中矩，苦于没有更好的方向，我却没有奶奶和妈妈那年的狠劲和勇气，写在这里，反思自己的几十年，致敬那个年代的她们，我还有很长的路，为了我的孩子，为了我们这个家庭，为了那更好的生活奋斗。

我给叔叔打电话，春天到了，奶奶院子里的桃树，快开花了。叔叔说这几年果越结越大，越结越甜，问我今年暑假是否回来，回来就给我留着桃子。我说我会回来，吃那香甜的桃子，而我也会像桃树一样，把自己生活越过越精彩，越过越甜。